東芝公司財務審計部門員工數十人，對外發(fā)布財務報表的公關部同樣數十人，每個季度會發(fā)布一次公司財務情況。日本這些年已經不準許過度加班，但到了發(fā)財報的時候，法律限制自然顧不上了，大量的財務、法務、公關部門的人，在位于濱松町的東芝總部差不多是通宵達旦地計算、核算、準備新聞稿，為的就是在2月14日下午向公眾公開公司財務情況。但這次東芝再度爽約了。

　　在記者會現(xiàn)場，太多的人目光只看到了主席臺上東芝總裁、負責財務的董事等幾個人，其實在出場前會議室里的東芝公關部的每個來接待記者的人，在不遠處最后核算公司財報上各種數字的人，熬夜后通紅的眼睛，像個紅眼白兔。

　　“公司內部有人寫來了檢舉信件，談了財務上的問題，我們需要重新審核公司賬務。”東芝方面給出了這樣的解釋。大約需要一個月的時間重新計算和審計公司賬務，下次發(fā)表財報要進入到4月了。

　　舉目日本經濟界、學界，東芝公司退職的人，去最大的企業(yè)協(xié)會、全日本的中小企業(yè)協(xié)會等重要經濟組織任會長的太多了，去大學當教授的人就更不用說了。東芝是這樣一家非常有信用的企業(yè)，那里的員工專業(yè)水平、宏觀判斷能力是在過去一百多年的時間里磨練出來的，不用說與數百萬家日本中小企業(yè)比，在二千多家上市大企業(yè)里，東芝也別具一格。

　　也正因為此，東芝出的事是可以寫社論評論的，特別是東芝走到今天這個地步，讓人哀嘆不已，一切的一切就在于東芝于2006年10月16日花出去其他企業(yè)一倍以上的54億美元，并購了核電技術企業(yè)“西屋電子公司”，其后東芝這家著名的日本企業(yè)便走上了衰微之路。要維持往日的體面就需要賬務造假，一個能造假的企業(yè)必然需要拆東墻補西墻，管理日漸混亂。接著就是新的巨大賬務漏洞的出現(xiàn)。2月14日東芝爽約，一個簡單的原因就在這里。

　　盛名之下

　　看看日本現(xiàn)代經濟發(fā)展過程，能發(fā)現(xiàn)太多的東芝人，在經濟領域發(fā)揮過巨大的作用。

　　去東芝和老一代東芝人談1965年到1972年任總裁的土光敏夫時，真的覺得那是神一樣的存在。

　　土光在東芝危難的時候，出任了總裁，第二年讓東芝出現(xiàn)了轉機。他是一個極度簡約的人，自己不乘坐電梯(盡管東芝是家生產電梯的企業(yè))，退休后七十多歲了，外出參加活動也是乘坐公交車，幾乎不參加任何晚宴。他不僅讓東芝的經營出現(xiàn)了轉機，退休后參與日本國家經濟體制的改革，對日本農業(yè)、國家鐵路公司及健康保險制度的改革作出的努力，在日本留下了重重的一筆。

　　筆者真正接觸較多的東芝總裁分別是1996-2000年任總裁的西室泰三、2000-05年任總裁的岡村正及2005-09年期間的總裁西田厚聰。

　　西室從東芝退休后，任東京證券交易所董事長兼總經理，后來出任過日本郵政公司總裁，是日本經濟界叱咤風云的人物。岡村正是日本中小企業(yè)協(xié)會“日本商工會議所”會長，多次率領中小企業(yè)來中國參加各種交流活動，其在日本的地位不言自明。

　　筆者采訪較多的是西田總裁。西田是個相當具有傳奇性的人物。在東芝剛剛開發(fā)出便攜式電腦的時候，他獨創(chuàng)英國市場，賣出了三位數的筆記本電腦，讓東芝看到了這種新電腦的市場前景。筆記本電腦由東芝集大成實現(xiàn)了商品化，能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讓東芝電腦在世界站穩(wěn)腳跟，與西田的營銷能力密不可分。

　　但是在筆者采訪西田的時候，能感覺得出他要突破東芝銷售額年增長速度只有1.3%的狀況，“選擇與集中”是他對筆者說的最多的一句話。

　　以后幾次也有正式或者非正式采訪西田的機會，聽他談在世界各地的見聞，對世界其他企業(yè)的分析。能覺察出他雄心勃勃，要擴大東芝的銷售額，要提升利潤率。西田選擇與集中的結果放在了能源和半導體上。

　　“能建設一座核電站，企業(yè)就能有數年的工作，建好后維修保養(yǎng)等是幾十年的工作。”

　　“半導體會越來越多地用在產業(yè)機械的各個方面，不僅投資巨大，而且革新速度非常迅速，東芝在半導體方面的研發(fā)速度，投資能力，讓我們比其他國家的企業(yè)，比日本很多企業(yè)也要有技術優(yōu)勢。”西田對筆者說。

　　西田不任總裁后，不論是做東芝的董事長還是顧問，基本上天天會到公司來上班，但沒有像西室、岡田那樣立即去日本的經濟組織任會長。一個比較大的原因是他的兩位前任還在重要的經濟組織任一把手，這時再讓東芝的人出任經團聯(lián)等組織的會長，日本經濟界要成為東芝的天下了。西田需要再等一段時間，等待期間東芝的經營賬面需要好看，在西田之后的東芝總裁，，為了完成西田定下的高標準，甚至命令員工賬務造假。

　　擊鼓傳花

　　在西田決定出資并購西屋公司后不久，筆者采訪過他。

　　2006年以后，國際社會一個比較重要的輿論焦點是“地球溫室化”問題。隨著化石燃料的使用不斷增加，氣候變動引發(fā)了世界各國的注意。

　　“我們在決定并購西屋的時候做了種種測算，其中一個比較重要的內容是，需要多少時間把投資收回來。”西田對筆者說。54億美元在當時折合6370億日元，用去了東芝的所有流動資金不說，還占用了東芝其后再去投資的幾乎所有機會。按照西田的測算，有18年左右的時候，是能夠收回這個投資的。投資雖然長，但開始回收后，回收的期間也特別的長，并且有非常穩(wěn)定的收入。

　　到了2008年前后，再去拜會西田的時候，還是談核電站，他的興致很高，告訴筆者說，隨著美國市場的轉變，世界各國開始出現(xiàn)了核電熱潮，今后大概有幾十座核電站會建設起來，東芝回收投資的時間可能會更短。

　　但在2010年，東芝并購西屋已經過去將近5年的時候，筆者見曾經與東芝共同競購西屋的日本另一家企業(yè)負責核電的高管時，對方依舊對東芝突然拿出將近報價一倍的價格，感到不可思議。“crazy(瘋了)。”對方改用一個英語詞評述了東芝的做法。

　　也和日本專門采訪能源的記者對東芝的做法進行過討論。日本記者認為，在上個世紀80年代，美國重電企業(yè)通用電氣和西屋公司共同遭遇了嚴重困難，通用公司改走專利及維修方面的新路，不再制造重電設備;西屋情況比較復雜，幾乎到處碰壁，找不到一條能走的道路。

　　西屋公司最后只好將機電部門賣給了西門子，核電留了下來，到了1999年才被英國核燃料公司并購，但同樣一直經營不下去。特別是三里島核事故后，美國對核電的審查、日常監(jiān)督相當的嚴厲，英國企業(yè)已經無力管理西屋，在國際市場尋找能買的下家。

　　“是英國能源廳向日本經產省提出的轉賣動議。”日本記者對筆者透露說。“擊鼓傳花時，英國總算在最后時刻把手里的花交到了日本這里。美國與日本有核動力協(xié)定，在核電上美國為主，日本為次。一切需聽從美國的，大股東是東芝，但經營權依舊留在美國、在西屋公司那里，用日本企業(yè)的錢支持西屋的經營，日美同盟要的就是這個。”日本記者接著說。

　　后來西屋公司在2016年底并購美國核電建設方面的企業(yè)，給了東芝最后一擊，讓這家老牌企業(yè)衰微的遠因，也是這個時候“制作”下來的。

　　核電退潮

　　2011年3月11日的東日本大地震，東京電力公司福島核電站發(fā)生了有史以來世界最大的核電事故。從內容上看，雖然和前蘇聯(lián)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事故規(guī)模同為最大，但實際上東電福島核事故影響更大，程度更為慘烈。核事故后，到目前為止安倍晉三內閣也還認為核電“清潔”“安全”，在世界各地推銷日本的核電技術，但從日本核電制造企業(yè)及歐洲擁有核電技術的企業(yè)狀況看，東電福島核事故后，核電熱潮在世界主要地方已經開始退潮。

　　東電福島核事故后，很快德國西門子公司宣布退出核電事業(yè)。

　　法國阿海琺(AREVA)公司處境相當的艱難。日本媒體反復報道說，“法國核電企業(yè)阿海琺處于瀕死狀態(tài)，該國政府在反復勸說三菱重工向阿海琺出資。”(2016年12月27日Foresight)。三菱重工投向阿海琺的500億日元杯水車薪，想讓阿海琺過上好日子，今后也還是非常的困難。

　　日立公司在2月1日公布財報的時候，將其在美國核電事業(yè)損失700億日元的情況作了說明。宣布從與美國通用電氣公司合資的核燃料濃縮事業(yè)中退出。

　　《日本經濟新聞》在2016年7月15日報道說，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核電站，因為三菱重工制造的蒸汽發(fā)生器出現(xiàn)故障，核電站向三菱重工提出了7000億日元的賠償要求。核電站發(fā)生事故后，盡管不是反應堆出了問題，賠償起來也同樣金額巨大。三菱重工與美國方面的交涉，今后將會一直談下去。

　　東芝的問題是在這樣的國際背景下出現(xiàn)的。2016年，西屋公司決定并購美國核電站建設企業(yè)“S&W”。日本媒體報道說，該企業(yè)的估價為“0”，但西屋向該企業(yè)付出并購費用260億日元，并購后旋即發(fā)現(xiàn)該企業(yè)背著7000億日元的債務。

　　為什么在東芝會出現(xiàn)這樣的事?東芝對外公布企業(yè)財報的時候，已經不能得到外部審計企業(yè)的簽字。在并購西屋后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，東芝是靠賬務造假來蒙蔽股東的，現(xiàn)在西屋的做法更暴露出了東芝在企業(yè)管理上存在巨大漏洞，而這個漏洞造成的損失已經讓東芝很難維持現(xiàn)狀。

　　失去光環(huán)

　　西田厚聰時代的東芝，將業(yè)務集中到了核電與半導體這兩個主要內容上。如今核電已經徹底失算，在拖東芝后腿，讓東芝衰微。半導體到了2017年也要從東芝分離出去了。

　　東芝的最重要的業(yè)務，在2016年還有醫(yī)療，但去年已經讓佳能以6000億日元的價格并購走，電梯、鐵路交通等社會基礎設施方面的業(yè)務、家電等等，東芝也依舊有自己的品牌，但這些業(yè)務盈利能力不強，不足以支撐起現(xiàn)在的東芝。

　　算盤打在了半導體身上。在美國核電方面的虧損還不是個別明顯的時候，東芝希望將半導體分離出去，賣出半導體20%的股票，度過目前的難關。但核電丑聞膨脹后，“是否保有半導體企業(yè)一半以上的股份，我們已經不特別在意。”在15日的記者會上，東芝現(xiàn)任總裁網川智說。

　　在核電方面徹底失敗后，東芝不得不放棄半導體。東芝已經失去了醫(yī)療，現(xiàn)在再忍痛割讓大半個半導體，拖著核電殘疾，用電梯、家電、份額不是很大的社會基礎設施配套業(yè)務去維持經營，同時眼前還有一點做物聯(lián)網(IoT)的微弱希望。今后要負重前行，前途也依舊如《朝日新聞》社論所說的那樣“險象環(huán)生”。

　　東芝衰微的一切均源于2006年選擇的核電之路。